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安知鱼之忧也
——《子非鱼》创作谈
文|余一鸣
余一鸣
南京外国语学校高中语文教师,南京市语文学科带头人,出版有《高中语文批注式阅读》等三本专著。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,南京市作家协会副主席。发表小说约两百万字,出版有长中短小说集十六本。曾获年人民文学奖,年《人民文学》年度小说奖,年《小说选刊》年度奖,《中篇小说选刊》-双年奖,《北京文学》-双年奖及年度优秀作品奖,紫金山文学奖与金陵文学奖等。小说曾被译为英文、德文、韩文出版。
人只有在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时,才开始将希望寄托于外物。比如欧·亨利的《最后一片绿叶》中,生病的姑娘认为,当窗外树上最后的那片绿叶凋落刹那,就是她的生命终结之时。《子非鱼》中的张国华,作为一名贪官,他畏惧反腐风潮,但又心存侥幸,在和老同学钓鱼的过程中,暗暗在心中打赌,倘若那条狡猾的老黑鱼被钓上岸,那就是预告了他难逃法网的结局。
天网恢恢疏而不漏,伸手必被捉。那些跋扈嚣张的贪官,容易成为反腐的目标,稍不注意,就成为瓮中之鳖。而那些低调的贪腐者,行事谨慎,心思缜密,往往不容易暴露。从小说的人物塑造来看,沧海横流,方显出英雄本色,很多正面人物都是在矛盾冲突中凸显,反面人物的塑造也必须置于矛盾冲突中刻画,才不至于脸谱化简单化。我写张国华,尽管结局是注定的,但人物的心理发展过程复杂多变。小说家不是仅仅告诉人物和故事的结局,更重要的是揭示人物内心的发育过程。贴着人物写,才能写出人物的性格特点,才能脱离简单的善恶判断,赢得读者的认可。
在现实生活中,反腐的斗争一浪高过一浪。我们偶尔会听说身边的同学或者朋友“进去了”,媒体上也隔三岔五有官员被“双规”的报道。我回想,他们在出事之前,在一起聊天聚会时,我根本看不出一丝一毫“贪官”的迹象。张国华的原型,就是一位穿旧中山装、着解放鞋、骑自行车上下班的处长,他的乐趣是在堆放现金的屋子里把玩纸币,所以他知道百元大钞的重量。在风声紧张时,他们或如热锅上的蚂蚁,惶惶不可终日,却又必须在白天装着悠闲自在。他们渴望倾诉排解,却又不敢对任何人敞开胸怀,这样隐秘的焦躁和慌张,就有了戏剧价值和文学意义。
很多人只有在落魄时才会捡起曾经丢弃的亲情和友情,张国华就是其中之一。小说的叙述者“我”是一位退休教师,一位钓鱼爱好者,是张国华的老同学。选择这个视角展开故事,是认为两个人物之间境况的落差和心境的悬殊,能增加情节的扑朔迷离,能引导读者去揣摩人物不同的心态,让人物丰富而立体起来。
感谢《中国作家》刊发这篇小说,在我写作的过程中,一直得到《中国作家》编辑老师们的指导和支持,特此致敬。
子非鱼
余一鸣
一
我这次钓鱼是冲着这条黑鱼而来的。都说跑掉的鱼才是最大的,人们常常嘲笑那些喜欢吹嘘的钓客。但我不怕别人讥笑,这条黑鱼我见过它的脑袋,在露出水面的一瞬间,宽腭,利齿,黑底暗斑,头顶八颗白点,那双眼睛只有蚕豆大小,却射出凛冽的寒光——我相信水中的那些鱼虾,只要被它看一眼,就如老鼠遇到了恶猫的目光,瞬间定格,静以待毙。我不是鱼虾,在黑鱼的眼中我应该是庞然大物。不是吹牛,我估计这条黑鱼不下二十斤。我没想到它那么大的力量,把钓竿从我手中拔出,像一支射出的标枪。我眼睁睁地看着我的碳素纤维渔竿在河中心劈波斩浪而去,第二天我在两里之外的拦河网边找到时,钓钩已拉直成“一”字,莫非这黑鱼的牙齿比不锈钢的钓钩还厉害?我来得早了一点,冬天上午的水温还没上来,黑鱼还趴在水底的某处养精蓄锐,只有到中午十二点左右,黑鱼才开始觅食。但是,太阳光已经很温暖了,我抱着钓鱼竿几乎要睡着。我不用钓竿架。把钓竿放在三脚架上,浮标牵动时才去提竿,那不是真正的钓客。我喜欢握着钓竿,体会钓竿在手心中渐渐升温,有时捂出的汗水甚至让钓竿变得滑溜,但那感觉让人踏实,就像握住了代表权力的印章,心中装下了无限江山和万物命运。我手握钓竿,也有决定水中鱼鳖命运的豪迈。
这是圩子中的一条内河,圩子说白了就是一个圆环,圩子的外面是固城湖和水阳江,圩子里面是村庄和垛田。垛田之间是内河相隔,沟汊纵横,村民们走亲戚或者下大田,都是划着船——人多大船,人少扁舟。如果风调雨顺,内河里的水便清澈见底,碧波如茵;如果遇上旱或涝,圩子的四个涵洞就开闸放水,旱年引水进圩,涝年排水出圩,所以不必担心圩内的河水是一汪死水。其实,圩内的河水就是自供自给,那么大的面积,风吹雨打,今日东,明日西,那水也生龙活虎。这内河原先是由圩管委管理,责任制后,就分割成长长短短的河段,承包给了个人。河段之间拦一道网,水能过,船能过,就是鱼不能过。承包河段不同于承包塘,鱼塘养鱼得放鱼苗、喂饲料、预防鱼病等等;河段养鱼是做甩手掌柜,鱼苗放下河,就由着鱼儿们自生自灭,到年底雇人拉大网走一遍,获多获少听天由命。鱼塘可以清塘,内河却难以把水抽干,因此有一些资深的大鱼总能漏网,日久天长成了内河中的鱼王。
以前不管是承包鱼塘还是河段,承包者都不欢迎钓客。近几年搞活经济,他们的脑子变得灵活,有的鱼塘主做起了钓客的生意,比如说市场上一斤鱼卖十块,如果从鱼塘内钓一斤鱼,那就收二十块,钓客居然也源源不断。钓客们意不在鱼,而在钓。如今城里人生活条件好,把钓鱼当成了养生运动,不在乎鱼价贵贱,而在乎钓鱼的乐趣。有的鱼塘主,干脆进了渔市不卖鱼,去买鱼。把活鱼放进鱼塘,不喂食,饥饿的鱼儿急吼吼咬饵,这边鱼塘主就等着收钞票了。我下钩的河段是王泡泡承包的,河段水面太大,没办法玩这手段。王泡泡倒并不眼馋别人,他儿子是本县的水产经营大老板,老两口自顾自过日子,没什么压力。承包河段的价位比鱼塘低很多,王泡泡说:“鱼走鱼路,虾走虾道,螺蛳没翅又没腿,只能在泥皮上绕着转。”其实,各有长短,内河的鱼比塘鱼味道好,在鱼贩子那里,王泡泡就特别受欢迎。
我是王泡泡请来的客人,钓上的鱼大部分被我扔回河里,只有我稀罕的鱼,比如黑鱼、鳜鱼、甲鱼这种肉食类鱼,我才带回去打牙祭。我不是官员,我是省城一所中学的退休教师,退休后唯一的爱好就是钓鱼。我在钓鱼界有点名气,并不是我的钓鱼水平真的有多高——我在各种钓鱼比赛中没获过一次大奖,但我是一个善于总结、勇于反省的人,我常常把钓鱼感悟写成文字,发表在钓鱼界的A刊《钓鱼高手》《钓客园地》上,一不小心被钓客们视为专家。这道理其实与我的职业有相通之处,在中学教育界,你想成为特级、教授级名师,课上得好固然重要,但在公开课上,你的运气也很重要,就像钓鱼比赛一样,鱼儿们哪天喜欢上你了,你就中大奖。名师还靠文章,文章多了同样重要。而钓客们务实不务虚,写字的人少,我写了几篇文章居然名声大振,传到了王泡泡耳朵里。王泡泡说:“哥,你就到我河段来钓鱼,钓多少你带走多少,我不收你一分钱,倘若帮我把那条老黑鱼钓上来,我送你全套大金钓具。”大金是名牌,一套钓具大几千。要说清楚的是,我并非唯利是图之徒。我儿孙在国外,老伴去大洋彼岸带孙子了,我一人吃饭常懒得开火,剖鱼烧鱼是复杂劳动,偶尔兴致好我才走进厨房。我将黑鱼、鳜鱼、甲鱼带走,不是因为这类鱼价格贵,而是因为它们是肉食者,它们在河中以鱼虾为食,大鱼吃小鱼,吃掉的是王泡泡的钞票,是可忍孰不可忍。这类鱼落入我手中,未必落入我腹中,常常上了我亲朋好友家的餐桌,我顺便蹭一顿热饭。
我以前钓鱼时习惯将手机调为振动。鱼有耳朵,它的耳朵藏在头骨里。人的耳朵分为外耳、中耳和内耳,而鱼只有内耳,里面也有一块叫耳石的骨头,耳石的用途是听声音。但后来我读到《钓客园地》文章,原来鱼类除了耳朵之外,还有一个能感受到声音和振动的器官,叫侧线,如果水发生振动,侧线上的感觉神经就将振动的信息立即传给大脑。这么说,振动的声音也能让鱼受到惊吓,于是我将手机又调为铃声,不过,换成了一首柔和的小夜曲。我的手机使用的次数不多,偶尔用它与我孙子视个频。阳光有些刺眼,我将笠帽往下压了压,眼前一暗,小夜曲响了起来——是个陌生号码。以前,只有吃醉了酒的人才乱拨电话,现在,乱拨电话成了一些人的饭碗,我把电话掐了。可是那个电话很执着,手机又响了起来,反正我有的是时间,就让那首小夜曲继续播放下去,正好做我的催眠曲。我扫了一眼那来电号码,似曾相识。现在的人都只记通讯录上的姓名,不记号码,这人如果是熟人,或许是换了新号码,恰好与我记忆中的某个号码组合相近?究竟是怎么回事呢?我犹豫着接了电话。电话中传来的声音确实熟悉:“老王,在隔壁忙着?”我说:“您是?”对方很生气,说:“我还能是谁?张国华!我的声音你也听不出了?估计是把我的号码从你通讯录中删掉了。”张国华是我的大学同学兼老乡,退休前是省教育厅的处长,我确实把他的电话删了,连他的